对越反击战老兵守陵35载,每天高喊:今晚哨兵罗奇忠！儿子成接班人。

周伯通

对越反击战老兵守陵35载,每天高喊:今晚哨兵罗奇忠！儿子成接班人。

2021-10-26 21:44

2014年9月23日，云南河口县水头烈士陵园。

一个身穿迷彩军服的瘦弱老兵在妻子的搀扶下走到陵园大门前的台阶下，立正站好，一个同样身穿迷彩服的朴实少年从他对面正步走来，就像哨兵接岗一样，这位已经守陵35年的烈士陵园管理员罗奇忠把自己的岗位郑重地交接给了儿子罗军。

父子二人身后台阶上，是一堵高高的浮雕墙，上面雕塑着三枚硕大的军功章、橄榄枝和万里长城，还有两行大字：“历史没有如果，战争为了和平”。另一旁题词：“你活在我们的记忆中，我们活在你们的事业中。”

明天一早，罗奇忠要去上百公里外的医院做手术，35年来，他从未离开过这座陵园，无论刮风下雨，罗奇忠每天一早就放起床号，面对358座烈士墓群吹哨、喊出操口令。在他眼中，战友们永远像几十年前那样生龙活虎，只要一声哨子，他们就能一跃而起、在山间奔跑、出操。

如今，他日渐孱弱的身体已经坚持不下去了，罗奇忠大声对着林立的墓碑喊话道：

“战友们，我的腰椎坏了，爬不动山，不能上来和你们一一道别了。这次住院一走，不知啥时回来……不过，我儿子罗军答应要接替我，以后，就由他来照顾你们了……”

阵阵亚热带林涛仿佛战友们的回答，缕缕晨雾仿佛战友依依不舍的身影，罗奇忠从脖子上取下自己每天晚上吹的哨子，庄严地挂到儿子罗军的脖子上。

一个月后，山间又多了座墓碑，老兵罗奇忠因肝病加重去世，被安葬在战友们身边。他的妻子和儿子接力守护在这座烈士陵园，接着履行他当年给副营长朱钦文许下的诺言。

1、民兵排长与烈士结下的生死之交

罗奇忠原籍广西，后移居云南河口县。

70年代末，越南几乎全民皆兵，仗着苏联扶持，试图以“第三军事强国”的地位在东南亚扩张，经常在1300公里长的中越边境线制造武装冲突。

河口县位于西南边陲，与越南老街隔河相望，罗奇忠常常看见边境上有越军寻衅生事、驱逐中国侨民、打死打伤边民，感到义愤填膺。

1979年2月，对越自卫反击战爆发后，他找到县武装部报名参军，因为年龄太大，他的请求没被批准，罗奇忠天天到征兵部门软磨硬泡，负责征兵的首长没有办法，就答应让他当民兵。

此后，罗奇忠积极支前参战，常在前线为部队侦察带路、运送弹药物资，被提拔为民兵排长。

河口县与越南老街之间本来有一座大桥相连，反击战打响后，越军炸毁了大桥，为了给大军打开通道，中国军队从河口沿岸搭建浮桥出境，进入谅山地区展开了高地争夺战。

1979年2月27日，谅山战役打响，当时整个谅山周围大雾弥漫、天上下着细雨，根本看不清路，越军占据各个山头和高地，以迫击炮、火箭筒和高射机枪构成交叉火力网，居高临下地阻止着中国军队，由于山间遍布丛林和岩穴、视野不清晰，战斗刚打响时，我军伤亡惨重。

对越自卫反击战中的阵地

熟悉这一带地形特点的罗奇忠每天往返于阵地和后方，运送弹药上去、抢救伤员下来，可这一天，他气喘吁吁地爬上103高地，准备按以往的流程去抬伤员时，却发现高地上根本就没有伤员——敌军不甘心失去高地、用高炮密集轰炸，把整个山头削低了几米，满地都是鲜血和战友尸体，高地上只剩下副营长朱钦文还有为数不多的战士。

望着满地未冷的热血，望着坑道中一张张落满尘土的年轻英武的战友面庞，罗奇忠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他心痛得愣在了阵地上、忘记了隐蔽，敌军的子弹再次扫射过来，副营长朱钦文一把将他拉进了坑道。

此时的罗奇忠整个人都陷入了呆滞之中，朱钦文骂他不知死活，他也没有反应，朱钦文见他傻了，索性一巴掌抽过去，这才把罗奇忠打醒。

回过神来，罗奇号啕大哭，哭得撕心裂肺，他不能置信，就在他一来一去的功夫，这么多朝夕相处、谈笑风生的战友就牺牲了，他们才十八九岁啊，只是刚刚长成的大孩子……

朱钦文没有跟他一起哭，而是厉声制止了罗奇忠。战斗仍在进行，敌军的炮弹像雨点一般密集地落在了103高地上，朱钦文紧盯着进攻的敌人说，他们营的任务就是守住这个高地，哪怕战至一兵一卒。

枪炮声中，再次组织战士进行还击的朱钦文看了看身后的阵地，用血红的眼睛盯着罗奇忠：“人在阵地在！要是我死了，你把我埋在这阵地上！”

铺天盖地的炮弹呼啸声中，罗奇忠一把抹去泪水，说道：“你死了，我给你守一辈子墓！”

朱钦文听了之后，大笑一声，就投入了战斗。

正当此时，一颗炮弹在罗奇忠身边不远处炸响，让他失去了知觉。从医院醒来后，他才得知，103高地的这次战役，他是唯一的幸存者。

战后，罗奇忠被颁予两项三等战功奖章，县里要把他安排到政府部门工作，他却拒绝了，他要求到水头烈士陵园守墓。

水头烈士陵园

漫长的1300公里中越边境线旁共建有广西靖西、广西凭祥、云南河口等十四座烈士陵园，其中河口水头烈士陵园兴建于1979年4月，里面共安葬了朱钦文、岩龙等358名烈士，大多是1979年对越反击战中第14军的战士，也有支前民兵和洪灾中抢险牺牲的武警战士。

罗奇忠的要求让民政局领导很为难，当时陵园已经有管理员，一时不能更换。

罗奇忠却管不了那么多，他直接来到陵园，自己动手在山头上一块稍平整的地方搭了个不到十平米的简易棚子，把锅碗瓢盆往里面一放，一住就是几十年。

他是个言出必践的钢铁男儿，他答应过给副营长守一辈子墓，就是一辈子！

2、只要我们不忘记，英雄就能永生

水头烈士陵园是一个英雄的群落，长眠其中的有3名战斗英雄、11名一等功臣、50名二等功臣、177名三等功臣，有些人的名字全国人民耳熟能详。

14军40师120团的傣族战士岩龙是云南景洪县勐龙公社曼吉烈大队人，1978年3月入伍时汉话说得还不流利，他们班9位战士9个民族，但只有岩龙一个人不熟悉汉语，不过，他为人机灵，看手势就能领会班长的意思，为了教会他射击等军事技能，班长还特地聘请了一个“翻译”来手把手地给他进行单兵训练。

岩龙

当年夏天，岩龙就取得了七次步兵实弹射击的优秀成绩，四次获得营、连嘉奖，被战友们亲切地称为“龙仔”。

对越自卫反击战爆发后，岩龙所在的五连二排四班是全连的尖刀班，2月21日，他们在南征路上与78号高地的越军遭遇，二排长潘昆华带领71名战士冲向侧面低冈，与敌军交火。敌军占据制高处、有四个火力点，战事十分激烈，二排长牺牲后，由四班长接任，打着打着，他们感觉奇怪的事情发生了，高地射向低冈的火力越来越弱，一挺叫得最凶的机枪不响了，环形工事里越军的嚎叫声变弱了，冲锋枪声也慢慢稀疏下来……

当时，他们还以为是援军到了，后来才发现是岩龙一个人摸到了敌人背后，单兵狙击掉了越军的半个连兵力。

岩龙

战事结束后，上级要岩龙上报歼敌数量，他摸了摸头，说可能击毙了56个敌人，人们感到难以置信，而不久后，我军另一支部队占领了78号高地，发现各处战壕里被击毙的越军共60多人，比岩龙报的数字还要多。

就在他“一等功”表彰令还差几小时送到时，岩龙在行军途中被敌军一个隐蔽火力点的子弹射中，牺牲时年仅19岁，家乡的老母亲和未婚妻还在等他归去……同年，部队根据他生前志愿追认他为共产党员，军委授给他“孤胆英雄”称号。

22岁的赵忠林与岩龙在同一个部队，他是120团8连“钢铁英雄班”班长，攻打61号高地时，侧面隐蔽的赵忠林三个点射击毙三个敌兵，这三个敌兵一个在准备投弹、一个用冲锋枪扫射、一个持掷弹筒准备发射，倘若不是赵忠林枪法如神，三个敌兵会凭借居高临下的地势给正面进攻的我军部队造成重大伤亡，而他的一跃而起也暴露了位置，被敌人暗堡中的火力射中，身受重伤的赵忠林一跃而起，跳入敌人暗堡，骑在敌人身上、展开了肉搏。由于伤势太重，赵忠林在转运医治的路上去世。

另一个战斗英雄沈玉龙是云南河口的基干民兵，支前时，与同伴三天三夜装卸了1500多吨弹药，在配合部队尖刀连攻打越军“王牌”316A师时，正在抬伤员担架涉水过河的沈玉龙被炮弹爆炸的弹片击中，肠穿肚烂的沈玉龙咬牙不肯撒手，任凭河水往他被打穿的肚子里灌，直到将担架顺利交到队友手中，沈玉龙才倒在河里、被河水冲出几十米远……

还有罗奇忠的副营长朱钦文，他在103高地上战斗到了最后。

一块块墓碑，讲述着一个个铁血男儿的青春传奇。硝烟散后，他们安息在边境线上，再也无法回到家人身边团聚。

英雄不应该被忘记，在罗奇忠心里，他们还活着。

来到陵园后，每天早晨，罗奇忠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在陵园里吹响起床号。号声结束一分钟，罗奇忠又大声喊起口号：“保家卫国，固我河山！”

罗奇忠

从黎明开始，早饭、操课、休息、午饭……各种口号响亮地在陵园里回荡着，仿佛这里不是一座烈士陵园，而是一个制度严格的军营。

到了晚上十点，喇叭里就会准时响起熄灯号，伴随着这个老兵的报告声：“熄灯就寝。今晚哨兵——罗奇忠！”

几十年来，这个熄灯仪式从未中断过一次。

3、父子接力，守陵35载不言悔

前来采访的凤凰卫视记者杨锦麟曾问过罗奇忠：“住在陵园中，你怕不怕？”

他说：“埋的是我兄弟。有三百多个战友陪我，我不孤独。”

在水头陵园，面对358位花样年华的战友，罗奇忠总是想为他们再做点什么。他说：“都是生龙活虎的战士，都喜欢漂亮，我不能让他们太寂寞。”

根据家乡的风俗，死亡的未婚男子的墓前需要栽一株花，罗奇忠就在358块烈士墓碑旁都种了一棵君子兰。

人家问他为什么种君子兰，他说，这种兰花盛开的时候，花朵如同战友军帽上的那颗红五角星，衬在墓碑旁闪闪发亮。

每年清明，他都要将烈士墓旁的土翻新，一笔一划地用红漆重描墓碑上的字，让那些因栉风沐雨而斑驳的字迹再鲜活起来。

逢年过节，他在墓碑前一一进香烧纸，然后点上一支香烟，坐在墓旁开始和战友攀谈，既有国家大事，也有他打听到的部队上的大小事情、烈士家里的消息。在驻守陵园的几十年里，罗奇忠多方设法联系烈士家人，到他去世前，只有一位烈士没有联系上，其他357位烈士全都得到了家人的认领和祭奠。

在他的铁哥们、副营长朱钦文的墓旁，罗奇忠更是一坐就是半天，有时候还风趣地开起玩笑，对墓碑上的朱钦文照片说道：“以前你这个副营长管着我，现在我不仅管着你，还管着其他357号兄弟，是妥妥的营长了吧？”

他自费买来高音喇叭和录音机、电视机，用喇叭大声喊着军队操练的番号和口号，播放枪炮声和喊杀声的录音，从此，陵园的山头上经常回荡着响天震地的厮杀声，仿佛是那些英灵归来。

为了让战友们的文化生活更丰富，罗奇忠还不定期在烈士纪念碑前的小广场上为战友们播放《十五的月亮》、《再见吧，妈妈》等军旅歌曲，每逢周末，他就在陵园里放映《高山下的花环》等描述对越自卫反击战的电影。

几十年中，他先后放坏了200多盘磁带、60多张光盘还有6个高音喇叭，在罗奇忠眼中，长眠于此的战友们只是换了个方式守护着祖国和人民，有军歌、军号相伴，他们就不会寂寞。

罗奇忠来到陵园之初，只被安排了一个临时工作，后来他娶妻生子，却仍然住在陵园里没有离开，河口县民政局的领导见他如此执着，就在1986年正式任命他当陵园管理员，工资微薄，直到退休前才涨到1300多元，局里另外给他补贴700多元。

有人见他只挣这么一点钱，就劝他外出打工，可罗奇忠总是一口拒绝，说：

“我知道你们都是好意，我家里也确实挺难，可是相比这些长眠于此的战友，我已经很幸福了。如果都去挣钱了，谁来守护这些烈士啊？”

他坚持的不仅是当初向副营长许下的一份诺言，更是一份信念：烈士们的牺牲和守护，不应当被辜负，更不应当被遗忘。

每当陵园来了参观者和领导，他就一遍遍地详细介绍着烈士们的个人情况和战斗史，儿子罗军长大后，罗奇忠就拉着他走遍陵园的角角落落，反复学习背诵这些英雄故事。

前来水头烈士陵园祭奠的老兵

退休后，民政局领导曾想安排他到条件好一点的地方生活，罗奇忠也不答应，他说：“我要一直守到我死的那天。我守的不是陵园，而是战士们的荣誉，我要把他们的事迹讲给每一个来到陵园的凭吊者，让烈士们的精神永存，这就是我最大的使命。如果我死了，我会把这份使命传给我的儿子，让他继续守下去、讲下去！”

在他的坚守下，水头陵园成了一道别样的爱国主义风景，每年，全国各地都有很多老兵和群众前来水头陵园凭吊、祭奠，在陵园中倾听军号和军歌。

当将军或当地领导来视察时，罗奇忠就第一时间整理好着装，跑步前来报告：“首长同志，全体359名同志正在进行队列训练，请您指示！指挥员罗奇忠”

首长严肃地问道：“部队训练得怎么样?要守好边防线！”

罗奇忠挺起胸膛保证：“人在阵地在，坚决完成任务！”

在他心中，战友们已经永生，永远守护着浸有他们鲜血的边防线。

2014年9月23日晚上十点，罗奇忠在喇叭中最后一次喊道：“熄灯就寝。今晚哨兵——罗奇忠！”

一个多月后，守陵35年的罗奇忠与世长辞，人们纷纷前来水头陵园祭吊这位一诺千金的传奇老兵，在他的照片前轮流鞠躬敬香。

1979年的对越自卫反击战打响之际，冲向前线的年轻战士们是没有经历过战争的一代人，当时刚经历过十年动乱，我军的武器远不如越军手里的苏援武器和美军遗留武器先进，也没有越军部队作战经验丰富，可就在这种劣势之下，仍然打出了气势、打出了威风，靠的就是年轻战士们的顽强意志与拼搏作风。

1979年的战争中共有8500多名战士牺牲，绝大多数只有二十岁左右，还来不及娶妻生子、也无法接着孝敬父母，更未能分享到改革开放后的经济成果，而在罗奇忠等人的坚守中，烈士们与我们一直同在、一直没有离开。

真正的死亡是遗忘，只要我们没有忘记，英雄就没有死去，而是永生在我们民族的血脉和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