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块青萝卜

亮剑

半块青萝卜

■童 村

一

作为抗联队伍里年龄最小的一名战士，那一年，小惠才13岁。

小惠看到那半块青萝卜时，正是中秋黄昏时分。她和西征的队员们，已经有十几天没有吃到过一粒粮食了。没有粮食，他们就吃野果，吃树皮，吃草籽、橡子和野蘑菇。只要能咽进肚子里去的，他们都咽进去了。可是，还是饿。

队伍一直在茫茫林海里行走。因为连日来难忍难挨的饥饿，他们的步子明显慢了下来。

那半块青萝卜，是在一小片刚收拾完不久的阳坡菜地旁发现的。它就躺在一丛枯草里，闪着若隐若现的诱人光泽。看到它的那一刻，小惠的眼睛一下就亮了，紧接着，她听到自己的失声惊叫，就像捕获一只意想不到的猎物一样，步履踉跄地扑了上去……

小时候，父亲每年都要在自家的小菜园里，种上各式各样的蔬菜，有辣椒，有倭瓜，有油豆角，当然还有青萝卜。短暂的夏天结束之后，收获的季节到来了。每当这时，父亲就会带着母亲、弟弟、妹妹和她，一起到小菜园里去收菜。除了留出少部分青菜外，父亲会挑些好的分给乡亲，母亲则将剩余的切成了丝和片，晾晒在院子里。一天一天地只等着它们吸足了阳光，慢慢变得干爽了，这才储藏起来，以备一家人在漫长的冬天里食用。那些天，院子里散发出的诱人香气，常常会让小惠垂涎欲滴，甚至渴望雪花飘飘的冬天早点到来。

二

可是，快乐的日子那么快就结束了。

自打日本人来了，庄户人的日子一下就变了。那些举着太阳旗的日本兵，隔三差五就会到村庄里来，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父亲就是在这个时候，和村里的几个年轻人一起上山参加抗联的。父亲说，打不走日本人，咱老百姓就没有好日子过；要想过好日子，我就必须去当抗联，除此之外，再没别的路可走了。

父亲走后，日本人很快就加紧了对山林的封锁，他们试图以“篦梳山林”的办法，隔断抗联与老百姓的联系，断绝他们的生活供应，企图将他们活活饿死在深山老林里。他们又绞尽脑汁，归村并户建立起了一座座集团部落，并大肆搜捕抗联家属。母亲被逼无奈，只能经常带着孩子躲到山林里。

从此，家中的小菜园荒芜了，再也长不出青枝绿叶的菜蔬。

“这日子没法再过下去了，小惠，你已经长大了，快去找你爹去吧！”一天，母亲牵着弟弟和妹妹的手，好像下了很大的决心，对她说道。

小惠知道，她才刚刚13岁。

“我走了，你们怎么办？”小惠想了好大会儿，这才睁着一双困惑的眼睛向母亲问道。

母亲一下扳过小惠的肩头说：“等你们快点儿把日本鬼子打跑了，就一切都好了。”

小惠琢磨着母亲的话，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

小惠是被一个进村收山货的人带走的。那个收山货的人，在此之前她曾见到过，他是抗联里的一位交通员。对村里的人，父亲一直说他是远房亲戚。那一天，他被母亲带到了家里。母亲眼里噙着泪光说：“她叔，你快把小惠带走吧，带她去找她爹……”

就这样，小惠来到了抗联。

三

那正是抗联最为艰难的一段日子。为了摆脱日伪“讨伐队”无休无止的围追堵截，跳出敌人的包围圈，并打通与其他抗联部队的联系，大部队正准备挥师西进，开辟新的游击区。小惠被编在了妇女团，随同大部队一起行动。

自从匆匆见了父亲一面后，小惠就很少再见到父亲了。父亲是军部的一名副官，又是有名的神枪手，他总是有那么多的事情要做。但是，让小惠没有想到的是，西征开始没多久，父亲就牺牲了。那天中午，在经过一片白桦林时，队伍突然遭到了一大队日伪“讨伐队”的伏击。由于敌人的火力凶猛，抗联部队伤亡惨重。为了掩护大部队突围，手持双枪的父亲在坚持打完了最后一粒子弹后，不幸被一发横空飞来的流弹击中……

父亲牺牲了，小惠才真正懂得了仇恨。我一定要为父亲报仇，她说，等打完了日本鬼子，好早点回家见妈妈、弟弟和妹妹。

西征的队伍继续前进。可是，身上的粮袋子很快就空了。有的人走着走着，一阵头晕眼花，扑通一声就倒下了。除了作战伤亡造成的减员外，还有一些人，趁着行军和站岗的机会，偷偷溜下山去，再也没回来。

小惠不走。小惠说：“哪怕饿死、累死，我也不会走。父亲死了，我的仇还没报，怎么能去见妈妈、弟弟和妹妹呢？”

在遭受到一次次的重大伤亡后，部队终于做出了停止西征、后撤东返的决定……

自从捡到了那半块青萝卜，小惠一直也没舍得吃。她想把它省下来，留给最需要的伤病员吃。她想用它来安慰他们、鼓励他们。可是，当她举着那半块青萝卜，将它送到他们的嘴边时，他们一边暗暗地吞着口水，一边说着好吃好吃，又抿起舌头舔舔干裂的嘴唇，却不曾咬上一口。那半块清脆爽口的青萝卜，就那样一直放在她的挎包里。

四

十月的一天傍晚，队伍来到锅盔山下的柞木岗。当晚队伍就在这里宿营，积蓄体力，等待第二天早晨渡过柞木岗下的乌斯浑河去寻找军部。

如果不是夜里刮起的那一场寒冷的风雪，也许就不会有后来的事情了。那是在这个冬天还没有真正到来之前的一场风雪，轻薄但却凛冽，如同冰锥一样穿透肌肤。在难以抵御的饥饿和寒冷中，队员们点起了一堆堆篝火。这些熊熊燃烧的篝火，无疑为队员们提供了必不可少的睡眠保障。但谁也没有想到，就是这些暗夜里的篝火，暴露了他们的行踪。

一早醒来的小惠，和包括她在内的妇女团仅剩的8名队员，率先来到了乌斯浑河边。过了这条河，马上就能找到军部了。此时此刻，她们一个个有说有笑，重新焕发了美丽的神采。

那一阵突如其来的枪声，就是在这个时候响起来的。枪声中，一群惊惶失措的野鸭，急促地拍动着翅膀大声哀叫着，从柞木岗上飞过波涛翻滚的乌斯浑河。回过头来的那一刻，小惠不觉惊呆了。在黎明前的曦光里，她看到不远处的那道山顶上，黑压压地站满了日伪“讨伐队”。显然，还在柞木岗上宿营的大部队被包围了。紧接着，又一阵更加激烈的枪声响了起来。眨眼间，“讨伐队”如浪如涛般地向着大部队席卷过去。

“快，打营救！”见此情景，妇女团团长喊道。

队员们很快做好了战斗准备，回身沿着谷地向着敌人的侧翼冲了过去。旋即，噼噼啪啪的枪声如同一支支离弦之箭，朝着敌人射了过去。

猝不及防的枪声，一时间让围攻大部队的日伪军犹豫了。可是，当他们发现隐藏在谷地里向他们射击的抗联部队，原来是一小队女战士时，他们立时分出一部分兵力，呼啦一下朝这边涌了过来。“不要让她们跑了，抓活的！”敌人高声大喊着。

直到打完了最后一颗子弹，妇女团团长转身望着近在咫尺的乌斯浑河，一边抬手将一缕散乱的头发抿在耳后，一边说道：“姐妹们，你们都是好样的。不怕死的跟我来，走，咱们回家！”

接着，她们相互搀扶着受伤的身体，踉踉跄跄又无比坚定地向着乌斯浑河走去。

在旭日晨光的照耀下，水面波光粼粼，分外耀眼。时间静默了好大一会儿，一阵凶猛的炮火，这才落在乌斯浑河里。炮火掀起的滔天巨浪，很快就把她们吞没了。

几天以后，人们从大河下游的拐弯处打捞上来一个湿淋淋的挎包，有人发现了半块还没有来得及吃掉的青萝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