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5-01 16:34 来源:经济观察报
原标题:皮村北漂族:盒饭六块、房租四百五、工资两千元的犹豫、苟且和理想 (图片来源:受访者供图) 经济观察报 记者 田进北京报道 4月24日,下午五点,在北京皮村村口的环形路,白色七人座面包车、大型深红色厢式货车、运着废旧纸板的三轮车、快递车交替穿行通过。 20分钟后,公交车成为了一道独特的风景。公交车一到站,十几个拿着人字梯、提着各色布袋的中年男人或妇女,一股脑从车上涌下来,然后分散成三三两两的人群,操着陕西话、河南话等方言谈论着走向村口。 走进皮村大门,右侧是一条绵延数百米的商业街。来往的行人,横跨道路的电线,左右穿行的外卖车以及一字排开的面馆、理发店、百货店等,把整个空间切的七零八落。空中每隔几分钟轰鸣划过的飞机,提醒着你,这不是一个普通的小镇。 这个2809188平米的北京城中村,有超过10000名背井离乡的务工人员,快递员、工地小工、房屋装修师傅……皮村就像卡夫卡笔下的城堡,是一张荒诞而又真实的网,狠狠的钳住了他们每一个人。 对于曾经意外走红的范雨素而言,皮村是北京最便宜的租住地,是一个终将要离开的地方。 对于月光族诗人胡小海而言,皮村是魔岩三杰张楚的介绍地,最后意外的变成了人生的避难所。 对于打工子弟学校校长沈金花而言,皮村是理想的试验田,疫情期间的生源流失危机终将是15年学校经营风风雨雨的一部分。 走红三年后 因2017年4月一篇《我是范雨素》而意外走红的育儿嫂范雨素,在两年后更换了她的职业,成为了一名临时工。 在她的小说里,她说人生是颗菜籽命,落到肥处是棵菜,落到瘦处是根苔。苔长大了是草,草长大了是竹。 直到现在,她仍旧认为自己是一颗落到瘦处的菜籽。 走红后的三年里,她依旧租住在北京皮村一个月六百租金、不到十平米的出租房内,经常吃着六块钱一份的盒饭。走在皮村的路上,不会有陌生人认出她,租住的院子里,只有房东知道她出名的经历。曾经获得的六七块奖状也早就被塞在储物柜里,不曾翻出。 她说:“我一直都认为这种事是天上掉的,我都这个年龄了,也不把它当回事。两个女儿也一直觉得我只是她们的妈妈,是个普通人,身上有很多的缺点。妈妈之前对此事倒挺高兴的,因为湖北老家小镇很多人都认识我,知道我出名了。” 2019年,她结束了自己十多年的育儿嫂工作,开始在北京顺义区做小时工,负责打扫卫生,为此每天需要乘坐近一小时的公交车从皮村到公司。她说,改变是为了能有更多时间看书写字。 她从未和同事或雇主提起过成名往事。她说:“按照农村的说法,你到什么地方就做什么事。干活的时候,就想着怎么把地擦的更干净,怎么把孩子带的更好,别的都不提。聊天也是这样,见什么人说什么话,跟意大利的汉学家聊天时就聊意大利文学、聊深奥的文学,和皮村文学小组成员聊天时就聊的简单些。” 成为小时工之后,范雨素一天工作3到4个小时,月收入只有做育儿嫂时期收入的1/3多点。 三年前,走红后的几个月里,出版公司签约与活动邀请纷至沓来,范雨素均选择了拒绝。她认为:“人付出多少就收入多少,自己不想付出,也不想得到。现在的工资足以支撑家庭的生活,大女儿已工作,小女儿在上高中。如果未来有多余的钱留给两个女儿就给她们,没有就不给,自己也不会觉得难受、愧疚。” 选择在皮村租住九年,也是因为经济能力受限。 “90年代来北京时,租住在北京东三环,后来房租越来越贵,就慢慢往外迁,最后就到了东五环外的皮村。住比皮村更好的地方我也没有钱,在北京也找不到比皮村更便宜的地方了”,范雨素向经济观察报介绍。 她认为,皮村和老家的小镇有点像。“就像老家的一个小镇被空投在北京的周边。村里的理发店、百货店物价都跟老家小镇上差不多,来来往往的打工的人也和老家一样。和自己一样被动活着的人也很多,比如一起租房的邻居,年级轻轻的,没结婚,每天都在打工,可是连结婚需要的彩礼钱也挣不出来,每天也在忙忙碌碌的生活”,范雨素表示。 她也认为,皮村和老家小镇依旧存在很多差异。 她说:“在皮村,如果你想去国家图书馆或首都图书馆,坐上地铁就能到,在老家就做不到;在皮村,你一天能穿越很多空间,去国贸、世贸天街走一走,你能看到另一个衣冠楚楚的世界;在皮村,人际关系是一种大城市的人际关系,人和人之间基本没有来往,都在各自忙各自的工作。” 现在,她已年近半百。谈及未来的路,她显得有点犹豫。 停留十几秒后,她说:“我一直习惯一个人呆着,即使女儿们成家,也不会和她们住。湖北老家也回不去了,因为没有自己的房子。现在中国很多农村都没有人了,最终可能找一个人员稀少的村子住着,这一辈子就完了吧。” 打工十七载 “如果没有以前那样的经历,你难以想象现在一个大小伙子每个月工资2000多块钱,在北京能够干嘛?不如去死了算了。” 面对他人对自己现状的质疑,胡小海总选择以这样的回答来反驳。 2003年,15岁的胡小海经过短暂的职业学校培训,便从家乡河南商丘出发南下,开始了自己的打工生涯。他回忆说道:“其实刚出来工作第一年反而觉得新鲜,一天工作十三四个小时也不知道累,也不会去抱怨,觉得打工就得这样。” 一年半后,迷茫、压抑等各种不满情绪开始袭来。 他开始觉得工厂生活不是正常人该过的生活——每天固定上下班,机器一般做同样的事,人心都是绝望的,连聊天都没法聊,悲欢离合也没有人去关注,真的太压抑了。每个月工资下来,随便花一花也就没了,周围人也都是月光族,连过年都要掏信用卡买票回家。 他选择通过一次又一次的辞职来逃避,现实却又一次次逼迫他返回工厂。“没办法一直不工作,迫于生活又没技术,就一直处在抵抗又抵抗不了的状态。” 从2003年至2016年,深圳服装厂、郑州富士康、苏州电子厂等30余个工厂见证了胡小海从15岁成长至29岁的轨迹。直到现在,他仍厌恶那段时光:“我很怀念那时的青春,但毫不怀念那时的工作,那时感觉心都碎了。” 听摇滚音乐、写诗,成为了他13年工厂生活为数不多的排遣方式。 “因为在工厂里感觉很绝望,就慢慢地开始听歌,听摇滚乐,像崔健、汪峰、许巍、张楚。再然后,就在各种车间里的发货单 、工序手册上写诗,以前根本没写诗的概念,就觉得自己一肚子憋屈话,想发牢骚”,胡小海表示,因为没人和他交流摇滚音乐,便开始在微博上给李志、许巍等摇滚歌手发消息。 2016年,一次偶然的机会,张楚回了他的微博消息,双方慢慢也就成了朋友。经张楚介绍,胡小海认识了新工人乐团的许多,这也让他第一次认识到北京皮村这个地方。 2016年底,他背着自己唯一的红色行囊包,踏上了北漂路,成为了皮村超万名外来务工者之一。最开始,他靠着打零工过活。“也不想进工厂,没钱时就出门做着做一天结一天工钱的工作,比如给节目当观众鼓掌之类的,一天就四十块钱左右,刚好够吃饭和来回地铁费用”,胡小海表示。 曾经,胡小海在一天打了三份不同的工,工资共150元。 2017年4月,他开始在皮村旁的一家同心互惠商店工作,主要负责售卖二手衣服。他向记者介绍,自己一个人负责不足60平米的店铺,每周休息一天,休息日加班能多拿100元,每月底薪2000多元,有一定的销售提成,工资最高时能拿到3000元左右。“衬衫是6块、毛衣8块,一天卖三十件左右,虽然总有人想搞搞价,也都能理解。” 这成为了胡小海此后三年的工作常态,这也是他工作历史中最长的一份工作。对于这份工作,他说自己很满意。 ”工资虽然低,但我觉得活的有尊严,工作时间自由,没有以往那么压抑,下班后还能和皮村文学小组成员如范姐(范雨素)聊聊写诗。商店包吃住,工资省着花,相比以前的月光族,现在一个月多多少少还能存一点,自己本身也不是很奢侈的人。没技术、没啥能耐,就只能这样一直活着呗,反正比工厂生活好”,胡小海向经济观察报表示。 也因为这份工作,家乡的亲戚们投来别样的眼光。 他说:“老家邻居、亲戚觉得我很失败,其实,我也感觉自己特失败。30几岁,没钱、没地位、没媳妇,家乡同龄人中,混得最不好的应该就是我了。在老家的观念中,混的再不好也应该娶个媳妇过个清贫日子,兄弟姐妹中,就自己没结婚了。” 对于失败本身,他不以为意。他用父亲的例子为例解释道,失败归失败,能活着就很好。父亲也曾打工几十年,也没赚到什么钱,现在依旧在打工、干农活。 对于父母回家工作的劝说,他不敢尝试,也觉得自己回不去。 今年过年期间,他帮父亲除蒜地里的草,一天下来,已经累的腰酸腿疼,不想再做。他说:“干农活你不行,虽然现在老家县城发展也挺好,但你也不会做生意,也没技术、没资本,整个县城就没你的位置,又没结婚娶媳妇,连乞丐都不如。” 他认为,皮村比老家更温暖。 “我是被时代列车甩出来的、失败的一类人,而皮村,就是我们这类人的避难所。别看皮村和老家县城环境差不多,它即使再烂,起码你坐上公交、挤下地铁,一个多小时能到天安门,它的坐标依旧是北京,这是老家绝大多数人没到过的地方,我还能在这里找到工作”,胡小海感叹道。 回顾过往33年,他觉得自己离成功总是差了点运气。“年轻人活着不是就靠运气吗?就和上一辈种麦子、种蒜一样,辛辛苦苦一年,如果那年行情不好,可能到头来连工夫钱可能都赚不回来。“ 他后悔自己当初踏上了那趟南行列车。“以前老说自己不后悔,但现在到了这个年纪,想法慢慢多了起来,觉得自己搞东搞西都是虚的,不知道到底想搞啥,心里空空的好像什么都没有,青春也就这样没了。可能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命吧”。 入夜时,他最喜欢一个人走出六人住的宿舍,到皮村的马路上、公园里漫无目的转,转累了就回出租屋直接睡觉。 对于当下疫情期的日子,他说自己很喜欢:“现在好像全世界都停下来了,我们这类人反而更好苟且。因为如果其他人都忙忙碌碌,你却停下来,就显得你这个人特怪。” 对于未来,胡小海说没想过。 “我是一个没有太多计划的人,虽然一直娶不到媳妇也不是个事,但是我也不知道怎么办,反正就走一步算一步,你说能咋办?有时候也麻木了。我们不过是扛着自己的坟墓,到处跑、到处流浪,哪一天流浪不动了,就完蛋了呗。其实挺可悲的!哎,但没办法,每个人都这样活着”,胡小海表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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